识城记 望亭：大城市缝隙之间的小城“留”与“变”

  从望亭到苏州，有一趟85路公交车。不赶时间的话，花上两小时，沿途经过43个站点，过浒墅关镇，一路晃荡到苏州火车站结束旅程，全程28.4公里。

  从望亭到无锡，也有一班公交专线站地儿，就到了无锡东南大学，继续向前，抵达终点贡湖大道公交三场，全程20公里左右。

  曾在历史上长久作为邮驿的望亭，就像一根红绳的那枚中心结扣，两端各自拴结着苏州和无锡两个大城市。而它们只要泛起一丝蝴蝶翅尖上的微颤，都会敏锐地传递到这个被大运河贯穿的小城镇。

  现在的苏州“西大门”——望亭，看上去新旧各半。一条望亭大街，将它分成了南北两部分，北边是老镇，南边是新镇。北边矗立着望亭发电厂的两座巨大冷凝塔，扳指头算一下，今年已逾六十岁，算得上是当地人记忆同的久远事物。

  再往历史深处追索，恐怕就少有人知道望亭“长洲苑”的古老身世了。它是春秋时期吴王阖闾所建的大型苑囿，树林和沙洲里圈养着各种飞禽走兽，既是园林，也是猎场。当初吴王选址望亭，大概也是看中了这里是苏州城的近郊，出行便利，加之平原风光旖旎，可踏马疾行。这座皇家园林直到汉代还频频出现在诗人们的咏叹中，此后毁于战乱。

  ▲皇亭碑拓片 据史志所载，望亭运河边有一古驿站，并有一纪恩亭碑亦称皇亭碑，皇令碑。碑亭为六角亭，亭高 2 米， 1737 年 4 月 16 日乾隆十五年立，刻记江南水灾免粮事告。

  望亭作为地名，源于汉末孙权设置的驿站“御亭”，它一直驻守在中国最古老的运河边，迎来送往。这段运河可谓京杭大运河的前身。早在隋朝建立前，吴王夫差为了北上中原争霸，开凿了“吴故水道”和邗沟，从苏州一直通到淮安。不过彼时多处河道还没有完全疏通，阔狭不一，水位也有高有低，隋炀帝时期才全部疏通。作为运河的配套工程，沿岸修建了不少驿宫（比驿站级别高）和草顿（简易休息场所），供皇帝和随从仆役休憩。“望亭驿”是当时记录在册，有据可查的几个驿站之一。此驿位于无锡东南五十里，离苏州也约五十里，与今日三地距离情形相差无几。

  苏州和无锡，皆倚运河，一同享受过漕运红利，也一同感受了运河体系衰退的诸多无奈。 两座城市沉浮于大时代，冷暖自知。

  1842年开埠之前，上海不过是苏州的一个外港，开埠之后，上海轮船招商局成立，正式形成了海运，苏州的运河优势丧失殆尽，从原来的地方性航运中心变为一个内陆河运港口，对外交通的连接反而要依赖上海。因为运河衰落，苏州枫桥曾经持续了百年的米市、豆市，到光绪年间已经萎缩到一般集镇的规模，只有十余个米行和米店勉强维持。尤其雪上加霜的是，持续十数年的太平天国战争给苏州造成的创伤极为深重，商人纷纷避去上海，将资金、人员也部分调往上海，这些看似实非得已的举措，实际上却反映了苏州和上海作为经济中心城市地位的交替。

  而无锡虽然也被一条不再欣欣向荣的运河所限制，但它却保住了过去漕运和米市昌盛带来的雄厚实力。太平天国时期，无锡受灾程度较轻，米市仍可正常运作。到民国，漕运取消，米市的交易量骤降，然而无锡在全国的地位和商品集散功能已不可撼动。

  望亭夹在苏锡两大米市之间，自然也得到许多惠利。北太湖畔的大片沃土良田，使得望亭亦有“鱼米之乡”的美誉。当地人擅长种稻，也爱钻研种稻，境内种植的水稻品种繁多，据民国《吴县志》记载，清代相沿种植的就有籼、粳、糯三大类，共79个品种；民国时期，品种不断更替，仍有70余种。除了水稻之外，当地还种麦子，大麦、小麦、元麦的品种也十分丰富。收获季节，这些富余的粮食便由望亭大小米行，经运河和境内纵横交错的水道，运送到苏、锡、沪以及各乡各镇。

  虽然大米交易属于传统市场范畴，却为苏锡两城的食品制造业和金融打下了十分好的底子。1930年代，无锡借助厚实的家底，全力发展民族工业，一跃超过了苏州和常熟，成为新的江南经济中心，它的社会经济结构也发生了改变，工业比重超过农业，其中棉纺织业和面粉业规模最大。

  反观同时期的苏州，工业只有碾米、造纸、榨油、火柴业等等，手工业仍和过去一样，以奢侈品为主，制作皇室和富豪需要的绸缎、金银器、玉器、珠宝等，市场需求极有限。苏州的农村副业也因此受一定的影响，仅仅停留在传统阶段，没能搭上近代工业的顺风车。

  其实明清以降的苏州丝织业非常发达，在农村，作为原料的蚕桑业自然也随之发展起来，只是由于太平天国战乱而元气大伤。战乱结束后，蚕桑和缫丝工业都未能恢复，桑田持续减少，连缫丝所用的蚕茧也只能从无锡调入。无锡因为大力扶持缫丝工厂，所以农村蚕桑业很是兴旺，农民把蚕桑与种稻麦同等看待，1929年时，无锡养蚕种桑的农户达到了79.75%。与之紧邻的望亭也涌起了一波蚕桑潮，民国时创办的浒关省立女子蚕桑学校的师生经常到望亭指导农户养蚕、缫丝、推广新品种。1929年他们在望亭境内大运河畔创办了蚕种场“大有四场”，购地340亩，栽桑320亩，建造了养蚕室、壮蚕室、天然冰库等基础设施。大有四场直到上世纪80年代还在繁育蚕种提供给外县、外省。

  苏州的近代工业虽然对农村影响不大，但在上海、无锡为中心的周边地区影响下，商品经济的渗透依然很深，比如，望亭镇的蔺草席、刺绣、铜铁器、竹木器交易在上世纪30年代十分红火，加之水陆交通便捷，使它成为苏州西部地区农副产品、手工业品等物资交流的集散中心。

  1924年，望亭建造了一所小电厂，1936年被苏州电气公司并购，并更名为苏州电气厂望亭电灯分厂，供应居民照明用电、电力戽水等，厂内还有电力碾米设备。这座小小的电灯厂大概未曾预料，二十余年之后，一座规模庞大的新电厂在望亭落成，常州、无锡、苏州、上海以及整个华东地区从此都在使用从望亭传输而来的电力。

  1956年望亭发电厂开始动工的时候，全镇的人都异常兴奋，他们隐约预感到这个庞大的工厂将会给小镇带来全新的面貌。 果然，没多久，运河上的货轮运来一船船基建材料，大汽车载来一车车讲沪语的上海工人，街道上眼看着慢慢热闹起来； 再过不久，运煤的铁路通车了，捷克、匈牙利的工程师也来了，他们参与了这个对华援建项目，1958年，望亭电厂一期工程正式投入到正常的使用中，其中4台2.2万千瓦汽轮发电机组全部由捷克斯洛伐克进口。

  电厂为职工和外国专家特意修建了十几幢欧式红砖宿舍楼，清一色镶嵌着彩色玻璃。漂亮的小楼和法国梧桐营造出与江南小镇迥然不同的风情，很长一段时间里收获了镇上人们无数艳羡的目光。分配到“红房子”的许多青年职工，就在望亭恋爱、成家，落地生根。镇上的年轻人起先都想进电厂上班，“人家工资高，过年过节福利好啊”，然而八零年代转瞬即来，“苏南模式”的旋风遍扫长三角，各地纷纷招商引资，望亭的工厂慢慢的变多，涵盖轻工、建材、食品、机械、电子、冶金、化学……诸多工业领域，年轻人的选择再也不拘于望亭发电厂。

  ▲望亭发电厂的红砖宿舍楼，曾经住过最早一批建设者和外国专家，现如今大多都已荒废，零星住着一些人家。

  整个八零年代，苏州略显落寞，乡镇企业和国有企业都发展缓慢，本质上还是一个消费型城市。但是1994年新加坡工业园创建后，它和高新区形成一东一西“一体两翼”的新格局，苏州的外向型经济豁然开朗。望亭虽然地处苏州远郊，也承受了一部分强大的经济辐射，开始发展与其配套的产业，布局从苏州外迁而来的一些企业。国际物流产业园正是利用自己的区位优势吸引了一百多家企业落户，他们看重望亭拥有大运河、望虞河这样的水运航道干线国道、沪宁铁路、苏州环城高速公路贯穿全镇，至无锡硕放机场只需15分钟车程，到上海虹桥机场95公里，太仓港70公里、常熟港40公里，四通八达的便利交通正是物流业的核心竞争力。彼时，物流产业园和各村大大小小的工厂构成了望亭繁盛的工业图景。

  从一份《望亭镇经济社会持续健康发展情况》（2018年5月）显示的数据分析来看，望亭的招商引资项目有增无减，且产业方向亦有变化，传统制造正在向人机一体化智能系统转变，这是在世界新工业革命的大背景下，全球都在为之努力的重要方向。

  2017年，望亭的人机一体化智能系统产业园已经启动建设，三个投资8亿元的项目目前正在施工，无疑，这是望亭的大事件。而吸引我注意的，还有一个不太起眼的数据：新埂村有三个窑厂复垦，新增用地指标439亩。复垦，意味着对被破坏或退化的土地进行生态系统恢复，以便再生利用。这让我联想到2017年望亭的另一大事件，望亭以“稻香小镇”入选苏州七个农业特色小镇之一，历史的轨迹划出了一个清晰的圆。

  现在的望亭，太湖畔稻田连绵，道路成网，小河两岸绿树成行，一派江南水乡的原生风貌。占地面积2万亩的御亭现代农业产业园拥有水稻良田示范区、苏州市菜篮子工程永久性蔬菜基地、鱼菜共生实验基地、家庭农场等众多产业基地。它和周边乡镇的工业模式呈现出了明显的差异化；而它自身的工业经济基础又给予农业极大的辅助，比如，望亭国际物流产业发达的运输管线可以将生鲜物资快捷安全送达客户；园区的总控中心用计算机智能系统管理农田菜地的灌溉、通风、除虫等工作。传统农业由此被赋予新的概念。

  埃比尼泽·霍华德（20世纪英国著名社会活动家，城市学家，风景规划与设计师，“花园城市”之父，英国“田园城市”运动创始人）在《明日的田园城市》一书的序言中写道：“使人民返回土地的处理方法，肯定是一把”，并提出“田园城市”理论，以期建立一个完美的城市与乡村的结合体。在他的理论模式中，若干个田园城市围绕着中心城市呈环状分布，可借助快速交通工具实现与中心城市或其它城市的联系。某些特点似乎在望亭与苏州、无锡的关系上体现得特别鲜明：中心城市将产业向小城镇转移、农村地区资源获得新的开发利用、交通设施建设改变了小城镇的区位条件……历史和新时期的百转千回之下，大都市圈的边缘小镇望亭仿佛获得了一种精妙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