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5晚会消失的“魔法”

  编者按：一年一度的315晚会创立之初的使命，是将犀利的目光锁向闪闪发亮的货柜，以唤醒消费者沉睡已久的自我保护意识。走过漫长的33年，它早已成为人类心目中维权的“殿堂”。只是如今，面对日益多元化的投诉反馈平台、一年365天都可打假的时代，只在一天集中打假的315晚会，还是人们心目中最想看的节目吗？

  1989年的一个冬天，河南省周口市的兽医站进了一批药。经验比较丰富的工作人员摸着药盒上粗糙的外包装，警惕了起来。他没有让会计付款，而是告诉登门的销售，等药监部门验证后再付。

  但没想到，当天夜里，沈丘县公安局的干警带着手铐和，直接抓走了兽医站的会计，随后将之关在了周口地区第一兽药厂的厂房内，直到三天后，兽医站支付了4900元的药品费以及1000元的出警费用，才把人放了。

  第一兽药厂在当地横行霸道多年，早已引得民怨沸腾。许多人都曾投诉第一兽药厂，不仅没有正真获得任何反馈，反而收到人身威胁。兽药厂在此后的两年里，更是屡屡斩获县政府颁发的先进单位和守信用企业的荣誉称号。兽药厂的实际控制人还一路高升，成了农业局的副科级干部。

  在改革开放初期，闪闪发光的新商品摆满货架的背后也孕育着野蛮和无序。假农药、假种子、假皮鞋、假酒应接不暇，许多人在快速致富的道路上，为了巨大的利润诱惑，不惜以身试险。

  正当周口兽医站、饲养场等颇受煎熬时，谁都没想到，中央监察部和央视的消费者专题组突然到了。

  调查几个月后，线年前，此公司就开始违规生产大量人用兽用的假药。5年间，在缺乏烘干设备、蒸馏设备、技术人员的简陋厂房里，生产了成吨的假药，先后流入市场，造成多家饲养场和家庭畜养的猪仔、鸡群大量死亡。

  这一调查的前因后果，作为压轴大戏，列入1993年的“315”晚会节目单。节目里，不仅河南省时任副省长远程接收采访，公开反思和道歉，监察部的副部长还在现场毫不客气地发了一通长达一分钟的批评，引得现场观众扭头拍手称快。更不用提沈丘县的县委书记和副县长，早已停职接受调查。

  兽药案是由国家技术监督局联合央视报道组完成的首例打假工作，反响热烈。当年晚会，不仅创造了举办以来的最高规格，还保留了此后多年由工业部、监察部、商业部等十几位部长亲临现场接受媒体采访的惯例。

  自此，“315”晚会拉开了举国打假揭黑的大幕，也公开展出了商界的潘多拉魔盒。每年的这一天，不仅被曝光企业煎熬难耐，而且各省的省长也时常心头忧愁愤懑。央视消费者专题组的组长王宝安不无骄傲地向媒体暗示：每到’315晚会’，很多省长都会守在电视旁，生怕曝光的是自己省内的事。

  后来流传一种说法是，“315”晚会收视率超过春晚。有记者说得客气些，与春晚相比，这是一档老百姓想看的节目。

  2000年，“315晚会筹备前，节目组特意找到歌手韩红，提出一个建议，问她能不能专门为贵州景区缆车事故中失去父母的潘子灏写一首歌，然后在“3.15”消费者权益晚会上演唱。

  两岁的潘子灏是1999年缆车事故中最小的幸存者。在缆车坠落的瞬间，潘子灏被父母高高举起，得以保全生命，不幸的是双亲却永远离开了人世。热心公益的韩红听闻后，大为感动，立即答应了，还专门跑到成都的青城山体验了一下缆车，回来后就以潘子灏的口吻，写了一首《天亮了》。

  3月15日晚上，当电视机屏幕上划过一张张在贵州缆车事故中丧命者生前的照片后，韩红用极具穿透力的嗓音唱道：我看到爸爸和妈妈就这么走远，留下我在这陌生的人世间，我愿为他建造一个美丽的花园。这一幕唱哭了屏幕里外的许多人。

  那个时候的“315”晚会还是在歌舞节目串烧里揭黑打假的。在震撼力和感染力的双重夹攻下，人们内心翻涌出强大的消费者权利意识。“315”晚会从1991年举办首届以来，晚会的目的是在歌舞娱乐中唤醒人们内心对生命的关怀，对伪冒假劣的痛恨。所以早期的曝光内容也多聚焦在食品、药品安全和电器安全上。

  一起令人印象非常深刻的消费者维权案例是1995年3月，全国最为震惊的卡式炉爆炸毁容案。17岁的少女贾国宇和家人为父亲庆生时，突然餐桌上的卡式炉爆炸，当场直接造成贾国宇面部严重烧伤，容貌尽毁。第二年的315晚会邀请了贾国宇的父亲，晚会现场，父亲面对镜头大声疾呼：”求求那些制造这么多东西的人，别去害更多的人了”，同样令人动容。

  贾国宇的父亲，在悲痛中将餐馆以及燃气罐、卡式炉的生产商，一起告上法庭。经过长达二十个月的审理，海淀区法院最终选择在1997年的3月15日作出判决——卡式炉的生产厂商赔偿贾国宇27万元，其中，精神损害赔偿金10万元。这一判决结果，开创了我国消费者精神损害赔偿案的先河。

  精神赔偿，尽管放到今天已为公众所熟知，但在当时的《消费者法》和《民法通则》里，都还没有精神赔偿的概念。审判法官和最高人民法院合力，翻阅了大量资料，最终找了一个“相近”的词条为依据，才最终判了精神赔偿。该判决的影响力巨大，十几年后，还常常被媒体提到。

  某种程度上，315晚会的打假动态引领了行业监督管理政策变化。1998年的晚会曝光传销组织后，国务院出台一纸禁令，叫停了国内所有的传销活动。甚至当时在全国如火如荼的安利也大受影响，30多个城市的分公司全部关停，安利公司股票市值当天缩水20%，当年销售额更是直接足部折断。

  2007年，一种由明星代言的藏秘排油的减肥茶很火。当年晚会直指该减肥产品利用明星代言，夸大产品效果。随后，国家出台的食品安全法明确规定，明星代言食品广告将承担连带责任。

  那些年的“315”晚会可谓威风凛凛，在业界如同一股清流，罕有一台节目，同时在牵动商业社会和老百姓的敏感神经上，可与其匹敌。

  2008年的315晚会，甚至直接摧毁了一个企业的上市梦。当时的分众传媒，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旗下的子公司分众无线，业务发展强劲，正筹备单独上市。却没料到，登上了315晚会的黑名单。晚会直指分众无线是垃圾短信的主要炮制者。万恶的垃圾短信引发了舆论如潮水般的谴责，分众传媒股价应声大跌；当年12月，分众传媒正式公开宣布砍掉无线广告业务，分众无线的上市计划自然不了了之。

  时移世易，不知从何时开始，人们猛地发现315晚会上能让人印象非常深刻的打假案例，似乎慢慢的变少了。

  尽管，每次被点名曝光后，相关企业都会态度友好地表示道歉和整改，但是时效过后，依然屡犯不止。企业的反应越来越像是一种表演式作秀。

  2012年，“315”晚会曝光了广州、上海等地多家电信公司为增加收入，为垃圾短信分发商提供通道便利。这些分发商，每个月无限制发送，给电信公司的通道费就高达几百万。

  2013年11月，中国电信还出台《关于进一步从严治理垃圾短信的通知》，提出针对端口类群发短信，加强管控。一经发现客户违规发送垃圾短信，立即予以关停处理等。

  但是现实中，端口类群发的垃圾信息依然屡禁不止。一家自称和三大运营商都有合作的营销短信平台表示，原则上，什么内容，只要不涉及黄赌毒、彩票股票等，大多数都可以发，数量不设限。

  早在2008年7月，三大运营商签署的自律公约中明确规定，未经用户同意，向用户发送商业类、广告类等短信息都属于垃圾短信。

  上述人士进一步解释，虽然三大运营商对此严打，但真实的操作中仍有许多操作空间。什么样的信息算是“经过用户同意”并没有详细规定。行业中默认的是基本上只要在商场消费过的群体信息，都自动默认为会员。

  而当下，中国的网络购物用户已超越6亿。这也代表着，按照三大运营商的逻辑，6亿用户如收到陌生的营销短信，都不算垃圾信息。

  这也难怪，一些小平台有恃无恐。深圳市天玺信息咨询有限公司，曾群发短信广告，声称根本不受315的影响，短信平台可正常发送，欢迎订单和咨询。

  一方面，三大运营商整治垃圾信息的决心慢慢的变大，一方面铺天盖地的垃圾短信、恶意骚扰信息依然疯狂不止。在消费的人“被会员”的名头下，市面上帮助群发会员营销短信的企业依然风生水起。

  涉事企业似乎也慢慢变得漫不经心了。2013年“315晚会”曝光了网络弹窗广告问题，再一次将中国电信、中国联通两家宽带运营商推上风口浪尖。在别的企业纷纷道歉后，这两家电信巨头却没有发布任何公告，玩起了消失。

  “315”曝光的企业或行业内幕，通常都会立刻引起监管部门的注意。随后相关部门，会对违法违规的企业做出相应的处罚，查封或者开展专项整治行动，打击类似违法行为。

  但近十年来的晚会，真正触动中国政策改变的事情基本没了。“315”曝光后，在监管、执法部门的后续跟进过程中，真正受到严厉打击的企业并不多。天眼查显示，近三年曝光的60多家企业中，超4成存在行政处罚信息，处罚事由包括虚假宣传、广告违规、产品质量上的问题等，其中仅有6家企业已注销或被吊销。

  2017年“315”晚会曝光的武汉市乐百龄生物科技有限公司，通过会销方式向老年人兜售一种叫甘舒堂乐粉的保健品，虚假宣传称能治糖尿病。一盒进价为150元的甘舒堂乐粉，但却对外销售898元。

  虽然在随后几个月，该公司被罚款15万元，并没收了产品，但美容美体商城、美健品招商网等保健品营销网页中，仍有对相关这类的产品的介绍推广。目前，该公司仍正常运营。除了“甘舒堂乐”，还拥有新品牌“乐糖邦”。

  同样，2022年“315”晚会曝光的一家医美速成班，也并未从此销声匿迹。这家名为“圣嘉丽禾”的微整形培训机构，被曝宣称零基础包教包会、毕业颁发证书，而培训老师却没有医师执业证。

  有媒体报道，在“315”当晚，这家培训机构仍在招生。虽然随后南京多部门对其进行了查处，但笔者发现，它有很大的可能性改头换面，仍在培训市场上存活。

  搜索“圣嘉丽禾”，多个网页均将其关联到另一家培训机构的推广页面：中韩医美微整形培训学校。当笔者添加机构老师微信后，对方企业名称却显示“星漾国际美学中心”，对此他解释称，“这么多名字其实都是百度推广的名字，为的是不流失客源。中韩医美、莜美、集美都是我们的推广名称。”

  当被问到与圣嘉丽禾的关系时，对方则表示没听过，“现在培训学校很多的。”然而，在中韩医美公司主页上，笔者以“圣嘉丽禾”为关键词搜索，仍能查到2021年的多篇营销文章。

  中韩医美的名字虽然没有卷进任何风波，但其业务却与圣嘉丽禾几乎相同。对方发给笔者的课程介绍显示，其仍采用速成班形式，仅需六天六夜便可学会除皱、填充、线雕、双眼皮等全部课程，毕业颁发“国际整形美容协会权威证书”，与圣嘉丽禾颁发证书相同。

  这也意味着，这些唯利是图的企业，被315无关痛痒地挠了一下，毫发无伤地换了个马甲，继续原来的套路，这也难免令人诧异：那个威风凛凛的消费者为王的时代远去了。

  行业乱象的屡屡上演，降低了人们对315晚会的预期。315在人们心目中再也不是90年代那种史诗级的悲壮盛会了。

  有网友甚至质疑“315”这一天，如果曝光的问题早知道了，为啥不早点曝光，以免更多消费者受害，偏偏要攒起来，集中到3月15日的晚会现场曝光？

  实际上，一年一度的315晚会，走过漫长的33年，已经变成一种特殊的“符号”。它曾在商业社会草莽发展的时代，扮演重要角色，将消费者维权意识吹遍大街小巷。

  只是如今，面对日益多元化的投诉反馈平台、一年365天都可打假的时代，人们无疑对315晚会的期待慢慢的升高了。当互联网空间的无数个IP地址，都能自行决定释放手中追诉权柄时，人们寄托于选择一年中的一天来伸张正义的使命，变得不可忍受。人们拥有了更多的可选择投诉渠道，才是真正的消费权利保障。